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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卷 長槍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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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

季長槍這個人有股癡勁。

他認識藺晨的時候,藺晨還在江湖上以陳大方的名號倒騰假古董。

他手裏那把長槍就是陳大方倒給他的,五錢銀子,價格公道,童叟無欺。

“這是古董麽?”蕭景琰皺著眉頭看他手裏那柄烏沈沈的長槍,“我可以試試麽?”

“自然,藺兄請。”季長槍將那柄長槍交到他手上。

很重,但也說不出有什麽特別。槍頭甚至都不算十分鋒利,倒有些深邃的意思。

像是一雙黑眼睛。就和季長槍的那一雙一模一樣。

“我本來不肯賣,可惜打輸了。”陳大方苦笑道,“賣他五錢也是因為,他渾身上下,只有五錢銀子。”

“我不信你會輸。”

“他若是拼卻性命,我確實贏不了他。”季長槍點點頭,“可惜藺閣主留戀花花世界,舍不得拼命。”

“你就不留戀?”陳大方不服。

“留戀。”

然而,那是他遇見呂青陽之後的事了。

二、

呂青陽這個人也有股癡勁。

帶著北燕鐵騎踏破灰水河的時候,正是暮春三月,草長羊歡。

他忽然想起,有個朋友曾經背負長槍,騎快馬踏千山而來,只為請他嘗嘗江南杏花樓今年的第一壇酒。

若是此番南下功成,便不用如此奔波了。

三、

奇恥大辱。蕭景琰合上戰報。

指尖扣著檀板,掌心握著一枚白玉鴿哨。

輕騎絕塵入北燕的時候,也是暮春三月。

四、

說起來,暮春三月,凡是自詡風雅的,都當倚樓聽雨,看雨打杏花,風動竹葉。

然而我們一貫風雅的陳大方抓了兩只鴿子後,窗戶關了,悶頭睡覺。

夢中暮春無戰事,只有邊城桃李嫁東風。

五、

落定最後一枚子,藺晨輸了。

“棋力見長啊。”

“僥幸。”蕭景琰笑著把棋子一枚一枚地收進盒裏。

他手指好看,如珠如玉,看得叫人心癢。

握了他的手到手心裏,攢著不想松開。

“你有個好老師。”

“你?”

“天下。”

六、

你像是有話要說。

我在等一個人,等他來找我,可是我又不想見他。

七、

季長槍上瑯琊山的時候,在下大雨。

他身上有十五兩四錢銀子,這是他半生的積蓄。

沒什麽錢,也沒什麽別的愛好,除了手中一柄槍,便是喜歡喝上幾口。

早年在北燕的鬥酒,輸給過一個人,因為他當時窮得要當褲子,到底還是只能把命抵給他。

八、

“青陽是冤枉的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他們這是陷害忠良。”

“我也知道。”

“那我的來意你也知道了。”

“知道,可是我不打算說。”藺晨撐著一把油紙傘,陪他一起站在雨裏,“北燕慕容氏早就懷疑他有二心,此次不過尋個由頭將他急召回去。十道詔令,一日連發,勢在必得之意,你還不明白?”

“他是我的朋友。”

“即使天羅地網?”

“即使天羅地網。”

普天下最難救的就是自尋死路之人。

九、

蕭景琰回到庭院中時,季長槍正立在雨裏,邊上是藺晨氣得丟在地上的油紙傘。

“季兄。”

“藺兄可願幫我勸他?”

“你是北燕人麽?為何要救一個北燕將領?”

“我是江湖人。”

“江湖人?”

“江湖人救自己的朋友,生死不顧。”

“然後呢?”蕭景琰望著他,“他若要效忠北燕,你願為陣前卒?”

“不,我是大梁人。”

“那豈不是要兵戎相見?”

“藺兄不是江湖人。”

“不是,可我愛上了一個江湖人。”

十、

他還在那裏?

堅如磐石。

那就讓他當一塊石頭,爛在那裏,好過讓我眼睜睜看他送死。

對不起。

朕從來不說對不起,但是藺春風會。

十一、

“你頭發濕了。這樣要著涼。”

藺晨伸手去解他的冠。蕭景琰低下頭,讓他把頭發從冠裏解脫出來。一捧頭發握在手心裏,打了一盆熱水。天子順從地低下頭,在他的掌心裏。盆中的水汽鋪面而來,仿佛某日他們在這瑯琊山後溫泉裏那一個帶著潮氣的吻。

“好啦,熱水洗了個頭,再用幹毛巾包起來,就不會感染風寒了。”

“外頭雨還下著呢。”蕭景琰想到季長槍。

氣煞我了。

推開窗戶,沖著院子裏的季長槍,藺晨罵了一句:“瑯琊閣是開門做生意的,你要的消息,百兩黃金。湊不夠錢,莫要來尋我的晦氣!”

十二、

季長槍下山去了。

蕭景琰關上窗戶:“你不是說你藏了好酒?我好不容易上一趟瑯琊山,也不請我喝個痛快?”

這個人在雨聲裏回過身來,藺晨忽然睜不開眼睛。

“好,我們喝個痛快。”

十三、

藺晨常常自誇千杯不醉。

不過當他爛醉如泥地和蕭景琰倒在一起的時候,他終於松了口:“小春風呀,你知道以前我為什麽喝不醉?”

“你酒量好行了吧?”

“嘿嘿,你說對了……一半!”

“另一半呢?”

“我不想醉呀。”

十四、

兩個醉漢怎麽聊天?

前言不搭後語唄。

聽說你們瑯琊閣的規矩是石頭上的。

是呀。天降一塊大石頭,上面寫的。

你們瑯琊閣消息貴不貴?

要算。你嘛,我給友情價。

咱們這關系,就友情價?

嘿嘿,那你願意給多少就給多少。

別人呢?

我獲取這個消息要多少人力物力,這是個基礎,然後再看看你想不想賺他的錢咯。

我看你其實不怎麽想賺錢。

君子愛財,取之有道。

你算君子?

大寫的正人君子——你笑什麽?

笑你可愛。

我自然可愛。

十五、

我要唱歌!

你唱唄!'

——考槃在澗,碩人之寬。獨寐寤言,永矢弗諼。考槃在阿,碩人之薖。獨寐寤歌,永矢弗過。考磐在陸,碩人之軸。獨寐寤宿,永矢弗告——好聽麽?

好聽。

那你也唱個給我?

我唱得可不好。

你唱嘛。

——天作高山,大王荒之。彼作矣,文王康之……

打住!

怎麽?

難聽。還是聽我唱吧。

其實你也跑調,我就哄你開心的。

十六、

這話可真叫我傷心。

我如果說其他的話,怕是你要更傷心。

可你不說我也知道。

你知道?

你在想我當年講的第二個故事。

唉,你什麽都知道。

是啊,我總是什麽都知道。

十七、

玉山之將崩。

睡過去之前,藺晨滿腦子都是陳大方。

然後長歌當哭,唱的都是孤鴻號外野,翔鳥鳴北林。

十八、

喝醉的人特別重。

蕭景琰費了很大的力氣,把他扛到了床上。

靈臺尚有一寸清明,又因這清明說不出的難過。

大方大方你還醒著麽?

我……我還能喝三百杯!

十九

藺晨酒醒的時候,季長槍又上山了,帶著黃金百兩。

“你哪來的錢?”

“我把槍賣了。”季長槍笑道,“你居然沒耍我,真是古董。”

“黃金百兩——你賣虧了。”

“錢在這兒,我要青陽的關押地。”

“錢你留著買匹快馬,或許能在他被押往刑場前救下他。有人會在薊州城等你。”

“多謝。”季長槍眼睛亮了。

“等等!”

“槍給你。”

“這槍?”

“這槍是兇器,我留著不吉利。”

“你又糊弄我。”

“信或不信都在你。”

“我自然不信。”季長槍笑了,“你若信什麽吉利不吉利,何必留著你袖中那柄刀?”

二十、

槍你還他了?

還了。我沒想到你真的願意出黃金百兩買他的槍。

你說過,瑯琊閣按那石頭上的規矩做事。他既然出得起錢,你就應當告訴他。

二十一、

一人一槍一馬,橫街而立。

“走,喝酒去。”

季長槍笑出一口白牙,黑眼睛亮得如長槍的槍頭。

二十二、

前路渺茫,後有追殺,呂青陽心裏卻說不出的快慰。

“是呂將軍麽!”

“什麽人?”季長槍擦擦臉上的血,長槍橫於胸口。

“列將軍。”呂青陽打馬而上。

“陛下派我在這裏接應您。”

“梁王陛下好算計。”

“慕容氏並非英主,良禽當擇木而棲。”

“梁王陛下覺得我會投靠你們?”

“陛下從未這麽想過,只是一路風波惡,派我護送您一程。”列戰英揮了揮手,士兵列隊打馬送上盤纏。

二十三、

風裏的馬蹄聲,是北燕特有的鐵騎。

呂青陽看了一眼季長槍,神色淡漠,目光堅定。

“你可別看我,我又不懂。”季長槍笑了,“有人曾經說我手裏的槍是兇器,我倒要看看它斬下的最後一個,是北燕人,還是大梁人。”

“不用看了。”呂青陽嘆了一口氣,“我們去喝酒——列將軍,多謝。”

“不必客氣。”列戰英微笑著讓列隊讓開一條路給兩人,然後拔出腰間配劍,“列陣,迎戰!”

二十四、

藺晨一推棋盤。又輸了,不玩了。

“跟你在一起太久,總覺得自己要變成臭棋簍子了。”

“說什麽呢,勝負各半而已。”蕭景琰笑了。

“我是在說呂青陽。”

收棋的手指停住了。

“其實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。”藺晨嘆了一口氣,“先利用慕容氏對呂青陽的猜疑離間他們,鴿哨在你手裏,瑯琊閣出去的消息,由不得他們不信。接著讓季長槍救下他,然後收之己用。確實——確實很好。”

“你說錯兩件事。”

“哪兩件?”

“第一,我從未想過收之己用。”蕭景琰搖搖頭,“呂青陽乃天下名將,我從來佩服得很。他即使被我們設計,不能再效忠故國,也斷然不會投靠敵國。這是他的骨氣,不應當侮辱他。”

“第二呢?”

“第二是——這其實不是一個好辦法。”

“消幹戈於無形,怎麽不是好辦法?”

“其實我沒想到季長槍是他的朋友。”

二十五、

你知道我為什麽花黃金百兩買他的槍麽?

我知道。

藺晨嘆了一口氣,低頭吻他。

他褪去了少年時的英氣,顯得更加雍容威嚴,令人目眩神迷。偏偏這雙眼睛,每次睜開,像是春風拂過清泉。

“瑯琊閣的規矩,只要你開了價,別人出得起,就由不得你了。我知道你有你的堅持,但是這世上,只要由人做決斷,就算不得公平,無論你如何聲稱,無論是基於金錢還是基於權勢。即使你是瑯琊閣主,也無能為力。更何況這個世道講公平,為時尚早。”蕭景琰平靜地望著他,“這次是我布的局,我出的錢,所以即使有第二個陳大方,也是我的罪孽。”

二十六、

天下已經是最重的背負了,你又何必背負我的。

可我在這背負之外,也想叫你開心呀。

二十七、

那日雨中庭院,蕭景琰曾問季長槍該如何選擇。

季長槍是這樣回答的:“江湖兒女,無非成全罷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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